魔族之血可繪魔陣，陣內無日無月，生死只在陣主一念。萊茵當時形同廢人，肯定是真的用自己的血液一筆一劃繪制法陣，但對於魔王來說，只需要一滴血。

外面似乎到了清晨，洞內也逐漸退去黑暗，但雪萬山也就能勉強看清魔王身形，當然看不清他指尖凝著的一滴血。不過雖說看不到，猜也是能猜到的。他知道衛可舒只是想把半死不活的自己帶回魔域，但不知為何這話聽起來總像是圖謀不軌。

雪萬山故意道：“不敢。”

話音剛落，就覺得一滴微涼的什麽東西滴在自己眉心，等他再回過神來，眼前已換了天地。

他不是第一次來魔域。當時他還覺得兩人就算不是至交，但也算好友，所以衛可舒即位兼成親的時候他曾到魔域觀禮，親眼看著魔王陛下把“噬心殿”的牌匾摘下來換成了“正心殿”。

那可真是一段好戲，足夠他笑三個月。

雪萬山靠在墻上，腦袋正好對著端端正正的“正心殿”三個字，完全想不起來自己當初為什麽覺得好笑。

太陽已經快升至正中，正心殿內一片堂皇。正心殿沒有門，只在墻上挖出門窗形狀的大洞，活像石制巨獸張開血盆大口。日光從這巨獸的口鼻而入，經光滑的墻壁和黃金器具折射，照亮殿中每一處角落。但造型精美的燭臺上卻仍燃著燭，微黃的燭火在白日不值一提，卻散發出一陣清涼的香氣。

荒山幾乎不產糧食，卻盛產黃金寶石，間接造成魔族就算吃不飽飯也要追求華麗。

魔王看殿內還有魔在有點意外：“游隼、伯勞、子規，你們還沒退下？還有事？”

游隼怕臟了陛下的眼，已經簡單梳洗過了，換了一件大紅色的收腰長裙。裙擺層層疊疊蓋到腳背，後面還拖著一截，卻露著兩只小臂。肩膀處崩得緊緊地，胸前卻尚有餘地，一看就知道這必定不是她自己的衣服。

伯勞是名纖細的青年男子，明明暑熱還沒過去卻捂著一身黑袍。他長相普通，但以人族的標準來看該說是長得十分清秀，卻天生一副不高興的樣子，更顯弱氣。伯勞總覺得自己太過瘦弱，不夠有威嚴，最是欣賞魔王陛下般高大勇猛的樣貌，所以總是學陛下穿黑色，只是衣服上不繡金絲。當然，他學得像不像還是兩說。還有一種說法是他與當今王後殿下青梅竹馬，卻被陛下橫刀奪愛，所以他學陛下打扮是為了誘使王後註意到他。究竟為何，就不足為外人道也了。

子規是個微胖的老頭，臉上大概傅了粉顯得氣色極好。和人族將老邁與死亡聯系起來不同，魔族的年老是一個漫長的階段，所以子規雖然不像年輕時那麽活躍，卻也十分優雅從容。他是出了名的好色，但在魔域這連汙點都算不上。因其溫柔多情，又兼豁達睿智，引得無數魔族少男少女拜倒在他柔軟的小肚腩下，魅力隨歲月不減反增。

三人在這裏從夜裏等到中午顯然有話要說，但見到魔王竟從自己魔陣中放出一個男人來，一時之間都將要說的話給忘了。三魔神色各異，游隼當然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宋康，但礙於不知道魔王有何打算，不敢輕易開口。子規站的位子正好被魔王擋住看不清，他不好上前，只探頭皺著眉努力分辨那到底是人還是魔。

最先做出反應的反倒是伯勞：“王，這是……？”

雪萬山從魔陣裏出來之後，只看了一眼“正心殿”的牌子，確認了一下自己所處的地點，就靠在墻上閉目養神，聽到“游隼”二字也不過眼球微動，此刻更是毫無一絲波瀾。

魔王看雪萬山一眼，笑道：“孤之友人。”眼珠一轉，又道：“說來你也見過才是。”

伯勞的懷疑得到證實，頓時瞠目結舌，指著邋遢的幾乎看不出模樣的人驚呼道：“蕭……蕭公子！？”

游隼一怔，子規更是連退兩步，駭然道：“蕭家人！？”

當年蕭哲留下的陰影，魔族眾人至今談“蕭”色變。

對於人族來說，蕭哲不過是百年之前的傳奇故事，但對於魔族來說，那可是他們親身經歷、或者至少是父輩親身經歷的噩夢。

當初二代魔王與蕭哲立下賭約，魔王勝，則魔王在一日，人族必須讓出中原；若蕭哲勝，則魔族在蕭哲在世時不得覬覦中原之地。人魔壽命有差，看起來這賭約似乎不太公平，但人族當時處於劣勢，這也算是難得的機會了。

結果蕭哲勝，而且是大勝！他身為毫無魔力的人族，竟單純以武學戰勝了魔王！

二代魔王是名女性，於人族而言，她的敗績更論證了女子無能的結論；但魔族倒沒什麽想法，畢竟讓誰上都打不過蕭哲。蕭哲之名經此一役響徹東西南北，此後數十年，魔族恥於踏足中原。當然，也有衛可舒這樣反而對人族起了興趣的，隱藏身份在嶺東行走。

可惜前後百年，這天下也只出了一個驚才絕艷的蕭哲。

……好在前後百年，人族只出了一個驚才絕艷的蕭哲。

魔王很能理解子規的心情，畢竟這老頭可是親眼見證過那一戰、親眼見識過蕭哲的能耐的，那擡手間令天地失色的人顯然給圍觀的魔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此後震懾魔族的蕭哲的兒孫雖然都不及他萬一，但也是人中龍鳳。

簡單來說，子規見過的蕭家人都是怪物，但衛可舒見的蕭家人更多，對此也更不以為然。

但讓魔族子民消除對蕭家人的恐懼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，魔王有更好的辦法：“畢竟時間久了，難怪你記錯。這位是人族不假，卻不姓蕭，當年曾助孤修煉靈玄之法，如今又救游隼，於孤有大恩。名為雪萬山。”

好了，這回真成叛徒了。雪萬山閉著眼，聽覺反而更好了，腦海中的詛咒之聲漸弱，各色聲響聽的分明。

他看不見幾魔神色，但聽到剛才最激動的那老者又開口：“人族？人族為何要助我？”明顯不信。

雪萬山心說，我也想知道我怎麽“助你”的。明明是你自己不敢練靈玄之法，等我練完了再把我精元搶走，怎麽說的跟我多甘願似的。

卻聽魔王朗笑道：“不是助你，是助孤。孤乃王者，他如何能不折服？”

雪萬山被這厚顏無恥的理論驚呆了，卻聽那魔聞言竟然即興吟了一首頗有魔族特色的歌謠，讚頌魔王勇猛，威儀赫赫，歌唱得十分動情。雪萬山聽不出這是認可了魔王的說法還是在諷刺他，但歌詞實在太過厚顏無恥，他實在忍不住，終於睜開眼，怒視魔王。

可惜魔王背對著他，根本看不見，而且寬闊的脊背將子規和游隼擋了個嚴實，只有伯勞接收到他的視線，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。雪萬山當年與他一起為魔王陛下的婚禮幫過手，記憶中明明是一個暴躁易怒的瘦弱少年，但如今看他形貌，只覺得光陰如刀，在每一個人與魔身上刻下深深的刀痕，只他自己銅皮鐵骨、刀槍不入。

不過經過這麽一出，那老者態度倒是友善了不少；伯勞與他算是舊識，自然更不必說；只有游隼臉上還帶著茫然，肩膀緊緊繃著幾乎要扯裂看起來就不結實的衣服。

魔王側過身，示意子規看向身後半死不活的人，繼續道：“他以自身經脈補足游隼，魔氣大失，孤欲以安蘭池為他補足魔氣。”

那老者聽見“安蘭池”本來還有些不願，但看那人蓬頭垢面滿身血汙卻還強撐著擡起頭，睜眼看過來，目光炯炯，不知腦補了些什麽，竟讚道：“真義士！理當如此。”

雪萬山卻在魔王讓開身子瞬間與游隼看在了一處，他自覺沒做什麽，游隼卻慌亂別開了視線。

還從沒見過她這樣躲閃，想來她心裏也是一團亂麻。一輩子大概只做過這麽一次小人，卻坑了魔王陛下的友人，還累得陛下親自相迎，這在她看來大概是畢生難消的恥辱。如今受害人就在眼前，就像是自己的黑暗面被毫不留情地攤開，她恐怕恨不得自己還是一個廢魔，也不想受這般羞辱。

我就說過你會後悔的吧，活該。話雖這麽說，雪萬山看著她強自鎮定卻還難以掩飾的顫抖，總也氣不起來。

魔王不知是不是故意，竟對游隼說：“萬山於你有恩，他此刻行動不便，便且由你照料。”

游隼垂首，囁嚅道：“……領命。”

雪萬山只見層層疊疊的紅色搖曳而來，艱難地昂起首，看見游隼神色晦暗難明。不知為何他竟覺得有趣，這就像是當日兩人的情況翻轉，只不過心境可能不太一樣。

游隼沒感受到恨意，多少松了一口氣，不過心情卻更覆雜了。她擡起手，頓了一下，卻還是彎腰將人攬起，瞬時洶湧魔氣破體而出，剛恢覆的魔氣幾乎被抽空！

游隼大驚！條件反射丟出手中的人。雪萬山起身起到一半突然被丟出去，又沒有能力穩住身體，“咚”地一聲腦袋狠狠撞在石墻上，又是一片眩暈。

三魔本就密切註視著這邊情況，見此狀況都是一楞。魔王明知故問道：“怎麽回事？”

游隼驚疑不定地看著自己的左手，雪萬山腦袋“嗡嗡”一片，當然無暇解釋。聽到陛下問話，她咬牙道：“無事。”她以為雪萬山是故意，自覺該受此刁難，於是再次抓著他的肩膀將他扶起。她感受體內魔氣流失，赤#裸的小臂上青筋暴起，強忍著空虛的不適感道：“告退。”扶著他一步一個腳印邁出了正心殿。

雪萬山明明比她稍高，卻硬是被她“扶”得雙腳懸空，嚇也被嚇清醒了。戰戰兢兢間隱約聽見殿內魔王問話：“何事啟奏？”

伯勞忙不疊道：“是王後！”

魔王聲音立刻認真起來：“探得了？”

“據說是……”

再往後，聲音漸弱，再也聽不分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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